父亲这辈子引以自豪的,是麦子种得比地道的农民还好。镇郊的姜老伯,种了大半辈子的地,麦产量居然落在了父亲的后面。
父亲是古镇的老木匠,种田属于半路出家。镇上人把父亲种麦成功的原因归纳为四个字:一通百通。古镇众多的手艺人里,地位最高的属木匠。镇上砌房子,摆结工酒,安排上座的肯定是木匠。在古镇庞大的木匠队伍里,父亲算得上德高望重。年龄是一个方面,重要的是手艺。何况,父亲什么都懂:瓦工,钳工,油漆工……包括种麦子。
若要庄稼好,每天起个早。一有空,父亲就朝田里跑,比他年轻学木匠手艺时朝师傅家跑得还要勤。天下的活都是相通的,好木料打出好家具,同样,肥土地方能长出壮麦子。树木有自己的生长规律,庄稼也有自己的生长规律,比如“寒露种菜,霜降种麦”,必须尊重服从,误了庄稼一时,庄稼会误你一季。
我家的田不多,一亩三分的口粮田。因为家里人多嘴多,米缸常常告罄,父亲种田也就特别上心。做我家的麦子是幸福的,父亲用灰肥把它们喂养得厚实油绿。每天,父亲和读高中的我同时起床。我去看书,父亲去看麦子。我不知道,父亲看麦子为什么也要火急火燎的,起那么早。母亲对父亲也有意见,说,有什么看头,难不成人家会偷么?
不知不觉,麦子在父亲的目光里一天天茁壮长大,父亲在麦地里花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。铲墒、打麦泥、施灰肥、浇水粪……没完没了。我家的田在一块大田的中心,路途远,付出的劳累自然也比别人家多。小满后,阳光一下子火辣起来,晒得人身上滚烫的。芒种近了,麦子变得金黄,田野里到处弥漫着麦香。风一吹,低着头麦穗们便靠在一起窃窃私语,细碎的声响,像是喊着父亲收割。父亲转了一圈,随手揪下一个麦穗,掌心里轻搓,放到嘴里嚼了嚼——收割的时间敲定了。
收麦如救火。收割这天,父亲拿出那块中间凹下去的磨刀砖,把休息了几个月的镰刀磨了又磨,不停地从脸盆里往砖头上撩了些水。终于,镰刀又恢复了锋利,寒光闪闪。
麦收两怕,风吹雨打。收麦必须看天。六月的天,小孩的脸,说变就变。一旦风雨跟你作对,再好的麦子也会“雨打风吹去”。父亲特别怕风,一阵大风,会让麦子闹起情绪躺平,什么补救措施都起不了作用。父亲是看天的好手,能看云识天气,“早雾晴,晚雾阴”“日落红云生,来日是晴天”等谚语背得透熟。麦田边,父亲接过母亲递来的镰刀,朝手掌心吐了唾沫,阔步走向绵密的麦子。
父亲始料不及的是,他收麦的阵营里多了一名战士——我落榜了,连预考都没有通过。为求得父母的谅解,我为自己预考的失败准备过各种理由:发挥不佳啊,题目偏难啊,阅卷老师走眼啊。父母亲相信了,不责怪我了。
看见我,父亲的士气没有高涨,反而情绪低落,脸色难看得就像遭遇了一场暴雨。麦子放倒,我和父亲开始挑麦把,一前一后,我们没有说一句话。等麦把全部上船,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,抓起水壶,猛地仰起头,咕噜咕噜一饮而尽。接着拔出船桩,直奔打麦场。
那一年,我家麦子的产量出人意料地高,连姜老伯都竖起了大拇指。颗粒归仓,父亲并没有收获之后的喜悦,浑身有气无力,像碌碡反复碾压后的稻草,病恹恹的,蹲在地上抽着烟。
我知道是因为我。父亲期待我能像一棵麦子一样,生长、结穗、成熟。可我长不大,贪玩,作业马虎,上课开小差,一次次违逆父亲的意愿。甚至,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,跟父亲混上两年,学个木匠手艺。我的班上就有两位同学退学做了木匠,成了师傅的他们风生水起,吃香的喝辣的。父亲没有骂我,笑笑说:这个苦,你吃不了!
我将来干什么,成了母亲父亲每天开会研究的主题。母亲啰啰嗦嗦,滴滴答答,像下个不停的雨。父亲呢,半天冒一句,更多的时间抽烟。“还是去复读吧!”最后,父亲撂下了一句话,母亲没有再言语。
麦子收获后的田地露出了真相。手扶拖拉机耕翻,暴晒,上水,沤过几天,麦地便成了水田。父亲带了耙子洋锹,把我领到田边——他要做水稻田的拉平工作。父亲挽起裤管,趟了下去,先用洋锹挖,再用耙子拉。父亲没有要我帮忙,让我仔细看着,说今后用得着。半天,父亲带着一身疲惫和两条泥腿“上岸”,告诉我,等水澄清了,再找下平,就等着栽秧了。
“人哄地皮,地皮就会哄肚皮。”父亲对着土地也对着我说,“种田和做手艺一样,麦穗会说明一切。”是啊,饱的还是瘪的,麦穗会说明一切。我终于领会,父亲带我来田里的苦心。
麦收结束了,但同样的劳动没有结束。默念着父亲的教诲,我像收割麦子一样,火烧屁股地进了补习班。一年后,我跨进了大学的门。几年后,我的弟弟也经过复读考上大学。我们这两株生长缓慢的“麦子”几乎耗干了母亲父亲的全部精力,他们提前老了,没有气力再胜任种田。
一个父亲的心思,只有做了父亲的人才会理解。塞林格的《麦田里的守望者》,问题孩子霍尔顿的美好理想,是在悬崖边做一个守望者。这个虚妄的理想,却是天下每个父亲的现实:守望麦田,呵护自己狂奔的孩子。
我终于理解了父亲。其实,每一个孩子都是父亲用一生的气力来苦心经营的麦子。每一棵麦苗的背后,都有一双关注的眼睛。目光里,除了焦灼,全是期待。